□ 李汀
缺吃的年代,有玉米面吃是殷实人家。把玉米磨成针尖一样的颗粒,黄的、白的堆在一起,闪亮闪亮的,在我老家叫珍珍。
清晨,天蒙蒙亮,母亲要把一簸箕玉米磨成珍珍。母亲把一簸箕玉米倒在磨台上,牵了磨房外站着的枣红马,轻轻把拉磨的套子架在马背上,把磨杆咕噜咕噜推到马屁股后套好。母亲走到马前,把眼罩给它戴上。枣红马静静站在磨房的阳光里等待母亲做好这一切。母亲一拍马的肩膀,喊一声:“走”。枣红马慢悠悠摇晃铃铛,慢悠悠在磨道上来回转,玉米面筛糠一样磨下来。阳光在悠悠的铃铛声中慢慢升起。
母亲站在磨房边,深口的大簸箕上架着两个枝条的树杈,用镰刀把树枝打平,马尾箩儿放在上面,来回罗,树杈磨得油亮。一箩儿玉米面来回罗四五遍,细面落在大簸箕里,粗颗粒留在细面箩儿里,匀出粗一点的颗粒重新倒回磨台,留在马尾箩罗里的就是颗粒均匀的珍珍了。细面用来蒸玉米面馍馍。珍珍用来煮豆花稀饭。悠悠马铃铛,悠悠罗面声,早晨的阳光照上木窗子。
先点豆花。铁锅上放一木架,将生丝或马尾箩儿放在架上,再把从手磨上磨好的豆浆倒进箩儿内,让豆浆慢慢淌进锅里,同时灶内生以柴火,并用水瓢往箩中投水,让豆浆一次次注入锅内,往返三四次。不断加温,豆浆慢慢沸腾,豆浆煮起来,就立即将早已准备好的酸水,迅速沿锅边倒下,将灶火退去。这一连贯性的动作,有民谣说:“娃儿哭、豆浆瀑”,民谣说的是新媳妇煮早饭的情境,就是不管新媳妇自身不舒服,还是背上背的娃儿在哭,最急火的事情是先要止住沸腾的豆浆瀑出锅沿。把豆浆瀑止住了,再去解决自己的事,再去解决娃儿哭的事情。此后,再数次投进酸水,直到大砣的豆花浮起,豆浆水转清,再加柴火将水煮开,放些红苕或者洋芋煮,等红苕洋芋半熟,然后抓一把刚磨的珍珍,摇晃摇晃让珍珍在手掌里徐徐漏下,用饭勺不停地搅动。柴火要旺,不能闪火。一边煮一边搅。放上盐,二十来分钟就可以吃豆花珍珍饭了。
再拌一盘火烧青椒拌蒜泥。地里的青辣子摘了洗净,用火钳钳着青辣子在滚烫的柴灰里几撸,听见青辣子在柴灰里噼噼啪啪响。青辣子柴灰里烫过,辣味减了,清香溢出来。撸三五下,把烫萎的青辣子放在木对窝里,和着新蒜和盐捣碎,装进瓷盘子。一盘火烧青椒拌蒜泥放在木桌上,满屋子都是瓷实的清香。一筷子青椒拌蒜泥,一口豆花珍珍饭,那个香啊。
山里人每天早上都吃豆花珍珍饭。端一碗豆花珍珍饭,蹲在土院坝里,一条狗陪在身边。有时候,丢给它一砣红苕或洋芋,狗歪着脑袋吞了下去。吞下去,又静静坐在主人身边,望着主人。稀点的豆花珍珍饭要沿着碗沿往下喝,“唿唿唿”,像是口技比赛。一碗豆花珍珍饭吃完,主人站起来舔舔舌头,又去厨房盛第二碗,狗也跟在主人身后舔舔舌头。这一天主人烦了,一脚把跟在身后的狗踢出老远:“狗东西。”狗跑出好远,远远望着主人,眼里的委屈,像一个受伤的孩子。它不明白主人哪里不高兴了,其实,主人皱了一下眉头,甩了一个脸色。狗都看在眼里,只是不说。
吃剩的豆花珍珍饭,一锅铲铲进厨房门外的狗盆里,狗叫狼吞虎咽吃了,再把钢瓷盆子舔得“噌噌”响。狗不嫌弃这没有油水的生活。看不出狗对这种生活的满意和不满意,久而久之,狗在这个院子出出进进,无所谓忧伤,无所谓快乐。它就是这个院子里的一员。遇到邻家的狗跑过来,两只狗兴奋地碰碰脑袋,亲热亲热。就像东家的主人端碗珍珍饭,西家的主人端碗珍珍饭,一边吃,一边谈论着庄稼地的收成。再是,趁着院坝里的阳光好,狗也追撵追撵院坝里镀步的一群鸡,把鸡撵上房顶,撵上树枝,撵上草垛,撵得一院坝安静的阳光飘飘摇摇,撵得一院坝的尘土飞扬。
我已经离开村庄多年,老家木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,土院子里野草遍地。但我一想起村庄,心里立马翻腾起对农家饭菜的奇妙感觉,口水生津,我隐隐地感觉,我草木结籽的内心,一直没有远离过乡村。(节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