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李依蔓
人类的肠胃有一套独立的神经系统,大约有5亿个神经元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这意味着肠胃也可以思考,如同另一个大脑。大脑偶尔会记忆断片,但肠胃一定会帮你牢牢记得,想忘也忘不掉,在熟悉的味道碰触舌尖的一霎,无论你作为游子身处何处,都能一秒将你拉回过去。
我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,从有记忆起便是一大家人热热闹闹的日子,最珍贵的时光都在餐桌边度过。用心烹调每一顿食物,是外婆爱每一个家人的方式。小时候家里并不宽裕,一家九口人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,外婆一日三餐一顿不落地喂饱每一个人,并且让每一道菜都成为让全家人垂涎的期待,实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。比如,饭豆排骨汤,加一粒蚝干增加汤的鲜味,汤色清冽,饭豆粉香。我可以什么菜都不需要,连吃好几碗饭豆汤拌米饭,外婆总是在我狼吞虎咽时笑眯眯地看着我,说这也是她年轻时最喜欢的吃法。芋头饭,这是一道客家菜,外公外婆是客家人,我对这个族群的所有认识都来源于客家方言和餐桌上的客家味道。这道主食是咸味饭,猪油把大蒜煸香,加入切成丁的荔浦芋头,再加入少许盐,然后和米饭一起烹熟。绵软的芋头混杂在颗颗分明的米饭里,咸香四溢。酿菜也是客家食俗,酿尖椒、酿豆泡、酿苦瓜、酿茄子……肉末一定要是土猪肉,肥瘦掺半,大刀在砧板上剁出劲道,然后加入切碎的香菇、马蹄和海米,调味后成为肉馅。尖椒去头掏空,豆腐泡戳破,把肉馅往里填得满满当当。不需要过多的调料,仅仅是葱姜酱油,还有荤素食材的融合,咬破尖椒或者豆泡表皮,浓郁的肉汁充满齿间,香菇鲜美,马蹄清脆,很是美妙。
还有只有冬天才会做的大沙煲,一层肥瘦相间的五花肉、一层咸鱼、一层黄瓜腌菜,不紧不慢地炖一下午,还不能吃。放置一天后,第二天再炖一下午,小火煨着,发出轻微的咕噜咕噜声,整个房子都会充满油脂浸润所有食材的幸福香味。一家人被吊足了两天的胃口,饿狼一样围坐,在室内湿冷的南方,热气腾腾的大沙煲大腹便便傲娇地坐在桌子中间,身心都温暖畅快。
久而久之,我也被外婆的饭菜惯成了一个不爱吃零食只爱正餐的姑娘,每一顿饭都让人充满期待。再也吃不到外婆的饭菜,有意无意之间我总是在复制外婆的味道,忍不住思考怎样才能更接近想象中的样子。我知道,无论怎么努力一定都无法完全还原记忆中的菜肴。
谈论起厨房之事时的外婆总是得意而快乐的。食物烹饪技巧,枝枝蔓蔓地蜿蜒在外婆的秘密花园里,只有她自己深谙抓住味蕾的奥秘。说到动情处,外婆会满足地发出长长的一声“嗯——”。
每一种食材,她都能找到最恰当的相处方式。比如煎豆腐一定要有耐心,用小火,慢慢等到两面金黄之后沿着锅边摆好;炼炸猪油之后酥脆的油渣不能扔,切上几根辣椒圈,重油爆炒就是绝佳的下饭神器。外婆对于食材的态度,也影响了全家人的饮食习惯,无论蔬菜肉类,一定要保持原始的鲜纯。蔬果施的是化学肥还是农家肥,一只鸡吃饲料长大还是吃谷物长大,一看便知。而好食材本身,无需复杂的加工,就已经足够好吃,这也是在外婆盆瓢照料下我们味蕾的幸运。
如果买到了不称心的食材,外婆宁愿一口不吃,也不随便妥协。这让我时常觉得奇怪,一辈子清苦惯了的外婆,为什么对待食物如此挑剔。按现在时髦的话来说,外婆是一个天然的“有机生活主义者”,就是本该如此那么简单。
厨房这小小的方寸之间,就好像是外婆的魔术间,是她在艰涩拥挤的现实中得以喘息的自在之所,也是占据了她最多的生命时光之所。 (节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