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碗清汤挂面,能否给人饱足感?这碗面的代价,是多少?我需要拿多少时间去交换?
月夜下,浸泡在苗寨旁的溪流里,冰冷的河水与皎洁的月光,没有告诉我答案。只知道,我没有权利落泪,却无法止住焦虑与心伤。也因此,一张古法手工造纸,一片蓝染手织布,一块破线或马尾绣片,都能让人眼睛发亮,兀自想象着遥远的贵族式生活。关起门来的富贵,不仅仅只有一碗粉面,然而,现代文明价值观,却让这些无价的富贵成为糟粕。
许多黔地生长又外出的人总说:“想念小时候的味道,我是吃记忆的。”
在贵阳出生成长的上海人李建忠为了童年记忆到处发扬黔菜,网罗大厨下乡调查地方菜系,一再测试调整各方美食,他的最爱却是街上随时找得到的肠旺面。“小时候的味道不见了,偶尔解解馋,跟以前记忆中的滋味还是不一样,说不上来,面不对,汤头不是太正,脆臊,也不如童年吃到的那样纯正。我仍然不放弃,到处寻找,希望能找到真正的传人。目前为止,只有贵阳大南门那家,比较接近记忆中的味道。”李建忠表示:“很多人误以为脆臊是油渣,这根本是两码事,传统中的脆臊,是用层层叠叠如千层般的五花肉,还不是普通的五花肉,口感软硬适中不腻不柴的部位,分为软臊与脆臊的不同做法,可以跟店家要求自己的选择,吃进嘴里,风味大不同,哪里是油渣能比得上的?”
在贵阳长大的遵义姑娘黄钟仪说:“出外工作多年,回贵阳的唯一念想,就是上学时天天吃的早餐,一碗油油辣辣的干拌粉。小时候,父母工作忙,根本没人在家吃早点,都是上学时,从围墙缝往外递钱买粉,打发一天的早餐,那画面记忆深刻。全校三千人,一半以上排排挤在墙边,伸手跟唯一的面摊要粉。因为气味太大,吃的人太多,后来学校规定吃完才能进教室,否则整个教室都是粉的浓烈味。”跟钟仪一起连着两天吃饭,不论是街边游逛还是走入餐馆,无论桌上摆了多少菜肴,她总惦记着洒满厚厚辣椒面的一碗粉,我诧异地问:“餐餐吃,不腻吗?”她的答复竟如此感伤:“我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会再度远游,每次吃,都觉得少一回,总有一天会吃不到,趁着能吃的时候尽量吃。贵阳的酸粉是当天做当天卖完,不能放,如果剩下放到第二天,过度发酵酸味大且失去弹性,根本无法卖。这只有贵阳才吃得到,其他地方都没有。”
做广告的黄钟仪跟餐饮设计的李建忠,不约而同地跟我强调:“味觉,是跟着记忆走的,记忆中没有的味道,无法比较,就无从辨识是否可口地道。”
我记忆中的一碗面,是八岁时跟父亲看电影后,各自要了一碗牛肉面,当时看父亲往碗里倒下一大勺辣油,便也要求有样学样,在父亲再三强调后达成协议,这勺辣油让我加,一滴不少,但我也必须整碗汤都喝干净才能离席。我默默地,忍着灼热刺痛从舌尖滑入食道,小心不让辣油在喉咙停留,以免破功。好不容易吃干净,已浑身冒汗,没有吭声也没掉泪,不敢抬头看父亲,父女俩一路沉默地步行回到家。
也许,就是这碗面,让我爱上了辣。
1992年,我第一次在北京王府井巷弄里找馆子,看见冒着热气的橱窗里,有人在甩着长长的面条,从未见识过拉面制作过程,顿时好奇心大起,走到一个小方桌前坐下,要了小碗的牛肉面。只见小厨房里热气更浓重,大师傅手里甩着面条,越甩越长,随手一扔,在大约三公尺外的距离,精准地抛进锅里,几秒钟,小师傅捞起面条,装进大碗,上面洒满牛肉丁,端到我桌上:“九毛钱!”吓得我大叫:“太大碗了!我吃不完!”小师傅和蔼地说:“没事!慢慢吃!”我心里还犹豫着要不要抗议,那面条只在锅里几秒钟,熟了吗?忐忑地夹起一条面测试,竟是从来没品尝过的标准“弹牙”,好吃至极,汤头香得使我一口气喝了大半碗。我正对着那看来仍满满的面条发愣,大师傅拿着大勺从厨房里出来,往我碗里倒下:“汤不够,是吧?”啊!这可怎么办?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走出面馆的,只知道,有整整一年,都无法在台北吃面条,相较之下,平时吃的面条都是机器做的“死面”,根本无法入嘴。
记忆中,我上小学时,一碗阳春面是一块五毛钱,加蛋是两块,邻居十口人家的菜钱是十块钱台币,从江西跟着部队到台湾的父亲月薪是五百。母亲娇生惯养,跟父亲私奔后,只能自己想办法做水果、美发等小生意,来满足自己的物质需求。
居住在城市里,一碗面,即使只是在面摊上,也是一种奢侈。但若走入农村,一碗面,会变得丰盛许多,如果你的吃食都来自周遭的劳作。只可惜,田里劳作,似乎并非“幸福”的表征,未若许多大城市白领中年退休后的愿望,走入田间享受绿油油的欢乐。
在如今处处以阿拉伯数字衡量人存在价值的年代,一碗面,的确变得很奢侈,不论是外食还是自己动手做。滋味,变得五味杂陈,不再是简简单单的清甜温暖。